嘉德罗斯，时年九岁，小学四年级。打野架出身，已经会往脸上贴星星纹身贴。

        格瑞，时年十四，初中一年级。黑带水准，在市内中小学生跆拳道比赛里身居榜首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二人相遇在某静谧悠闲的午后。从补习班回来的格瑞好好走着，忽然被拦了去路。

        定神一看，是个十岁模样的小孩，个头不高，穿得倒挺张扬。此刻站在格瑞身前张开双臂，好是狂妄地笑着。

        格瑞不为所动，正打算从旁边绕过去，不想那小子立刻换了方向，重新挡住了路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样明眼人都能看出是找茬的了。格瑞不大高兴，如果半路纠缠太久耽误时间，会赶不上今日说法重播。他停下脚步，平和地问：“有什么事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就是格瑞吧？”小孩说，“来，和我打一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……莫名其妙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是格瑞，但不想和你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必须打。本大爷可不是总有时间来找渣渣切磋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为什么要听你的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听我的，你还想完整地回家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格瑞的脑子终于转过来了，敢情是遇上了挑事儿的。他知道拿了冠军后，必然会招惹许多是非，但归根结底都是对手太弱的问题，自己清白无辜。眼前这明显没上初中的娃娃就是典型案例。说实话，不穿道服的时候，格瑞真不喜欢打架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给我一个理由。”他说，把肩上书包卸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因为我是嘉德罗斯，圣空小学第一不良！”小孩颇为骄傲地昂起头，“能和我交手，是你的荣耀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圣空小学的名号，格瑞多少还是知道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在他还是一名光荣的少先队员时（现在是共青团员了），辅导员老师就亲切地教育过：作为祖国的花苗、未来的栋梁，大家一定要遵纪守法讲礼貌，不说脏话不打架。不要跟隔壁的孩子混在一起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。——其中有一句跟少先队员好像没啥关系，但格瑞也好好记了下来。他们学校隔壁就是臭名昭著的圣空小学。

        以乱出名的小学跑出来个不良头子，怎么听都是麻烦货色。格瑞叹口气，知道今日难逃一劫，只能从命。嘉德罗斯见他摆出迎战的姿势，精神就上来了。他闭上眼，再睁开，周身炸出强大的气场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此地，阳光和煦，老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。四下没有路人，只有远处小卖部的爷爷在门口摇着蒲扇，乐呵呵地瞅着他俩。风撩起嘉德罗斯的红领巾，在宁静的场景里抹上一丝壮烈的色调。

        顷刻，风止。

        说时迟那时快，不过眨眼功夫，嘉德罗斯已如离弦之箭，向格瑞凶猛地扑去。格瑞眼底寒光一绽，判断立出，惊险地躲开了第一击。然而对手毫不慌乱，立即反身，冲格瑞躲闪的方向又出一拳。格瑞心底惊叹：这心理素质不同凡人，没身经百战，怎可能练就？嘉德罗斯看似占了上风，其实也在暗暗思忖：换做别人，不出半分钟就该躺在地上了。不愧是道上知名的格瑞，居然能在我全力以赴的情况下撑过三十秒。

        二人你来我往，好几分钟也没能拉出个胜负。嘉德罗斯拳拳要害，架势凶猛，却料不到格瑞多变的步伐；格瑞走位灵活，毫发未损，也渐渐耐不住嘉德罗斯的狂轰滥炸。一番打斗下来，两人皆气喘吁吁，状态大幅下降。

        格瑞作为其中比较成熟的一方，知道如此下去只会两败俱伤，诚非上策，便主动离战，向后撤出几米距离。嘉德罗斯扑了个空，很是不满，大声叫嚣道：“格瑞！你还是不是男人！”

        格瑞说：“我想了想，还是不能和小学生打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嘉德罗斯一愣，这是哪门子鬼话？当然不听他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格瑞急中生智，生出一个妙计：“你停手，我带你去吃炸鸡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拳头停在离脸十厘米的地方，嘉德罗斯问：“你出钱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我出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——话已至此，识相者为俊杰。

        嘉德罗斯欣然收了拳脚，跟格瑞哥哥到炸鸡店去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点上可乐鸡翅汉堡包，两人相对而坐。嘉德罗斯也不客气，风卷残云，在格瑞嚼了半个汉堡的空隙就扫光了自己份额的全部。他的目光热切地落到了格瑞的鸡翅上。格瑞无奈，摆摆手，意思说给你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葛瑞，我发现，里不仅很强，人还很好。”嘴里塞满了东西，嘉德罗斯说话含含糊糊，“崇机天起，我蒙就是兄弟，两个人一起的话，坑定可以称霸天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恕我拒绝。”格瑞板着脸，“我和你不同，还想好好学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谁说我不学习了！”嘉德罗斯一激动，喷出些碎末子来，口齿终于清楚了，“告诉你，老子在圣空小学，打架和学习都是第一！”

        听者露出肉眼可见的怀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要不信，可以找老师问去！我们班主任叫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信，非常信。”格瑞打断他，把激动的小学生摁回凳子上，“但我不想当不良，也不想和你打架。你慢慢吃，我回家看电视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罢，他背上书包，头也不回地走出炸鸡店的自动门。

        嘉德罗斯从后面看，只见修长的身影嵌在白亮的日光里，拉长的影子拖到自己脚边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放下可乐，擦了擦嘴，像所有不良老大一样交叉手指翘起腿，嘴角浮出若隐若现的弧度。

        

 

        隔日，格瑞走在放学的路上，忽然听见一声叫喊：“喂！格瑞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警惕起来，循着声音看去，就见三人朝自己游刃有余的走来：打头是嘉德罗斯，解开校服衣领的两颗扣子，脸上贴着星星；后面是两个没见过的人，穿着初中的校服，手揣在兜里。他们先是呈三角队列，突显C位嘉德罗斯；最后站成一排，形成典型的山谷地貌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是……监护人？”看着就不太可能，但格瑞还是抱了点微渺的希望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是嘉德罗斯大人的小弟！”左边红发的男生自豪地指指自己，“我叫雷德，她是蒙特祖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格瑞，雷德跟我说，想和你当兄弟，一定要拿出诚意。”嘉德罗斯说，“所以我把他们都叫来见你，以后咱们四个不分你我，一家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长发的女孩子面无表情，跟着点了下头。

        格瑞目光呆滞，放弃了思考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要是只有一个嘉德罗斯，还可能侥幸跑路；多了两个帮手，突围就显得不太明智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没办法，认栽吧。

        格瑞乖乖给父母去了电话，说被老师留下帮忙，会晚点到家。然后就自暴自弃地被雷德和蒙特祖玛左右夹着带上出租。他感到晕眩，觉得一切都不真实。人生十四年还有小学生要挟的一天，真是越活越精彩，生活如此多娇。

        四人站在了游乐园门口。正值工作日，周遭有些冷清，但嘉德罗斯并不介意。蒙特祖玛负责买票，三张学生一张儿童。他们浩浩荡荡走进园子，沿路的鸟雀吓得飞上枝头。

        所幸所有设施还在正常运作。嘉德罗斯挥挥手，大气地表示格瑞你随便玩，当我请你。紧接着就欢天喜地朝冰激凌店跑去。蒙特祖玛追上去付钱，剩格瑞和雷德站在原地。红发的少年耸耸肩膀，冲他意味不明地笑笑。格瑞意识到，这人或许比自己想象的要正常。

 

 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为什么要跟着他？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摩天轮徐徐旋转，载着嘉德罗斯和雷德的黄色包厢已经晃上了半空。格瑞到小卖部买来两瓶水，递给蒙特祖玛一瓶。她低头表示感谢，声音意外的好听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因为他很强。”蒙特祖玛说，停顿了两秒，“……怎么可能是这种原因。不好意思，耽误你的时间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如果不说清楚，他还会浪费我更多时间。”格瑞仰头，望向半空明黄的月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嘉德罗斯大……嘉德罗斯，他很早就跟我们一起玩了。”蒙特祖玛语气平淡，“他生来聪明，学习和其他方面都很擅长。家里想培养一个完美的继承人，对他要求很高。结果高压压出了叛逆，变成现在的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他跟同龄人没有话聊。学习太容易了，就把精力放在打架上。不知道看了什么电影，知道了不良的门道，就拉着我和雷德陪他。怎么能不答应呢？他很久都没这么开心过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天他回来以后，高兴地告诉我们找到了传说中的格瑞，果然是很厉害的人。雷德跟我说他认识你，是我们学校初一的年级第一，性子冷得很，怕是不会陪着嘉德罗斯玩。可嘉德罗斯很执拗，一定要再来找你。他说你是最强的，一定可以理解自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蒙特祖玛苦笑一下，撩了撩脸边的长发。格瑞听出她语气的悲哀，知道对于这个寡言的女孩来说，只有真心在意，才能如此动情地表达。他坚如磐石的心稍稍颤动了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其实就算你不问，我们也打算把这些告诉你。不管你做什么决定，我和雷德都会尊重。要是依然觉得烦，我们就帮忙拦着。他虽然任性了些，姑且还是会听点我俩的话的。……当然，最好的情况，还是希望你能迁就一下。可以说是不情之请了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格瑞垂着头，捏紧了矿泉水瓶子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“——嘉德罗斯大人，他真的很喜欢你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摩天轮慢悠悠地转，一轮花了整整半个小时。从上面下来的嘉德罗斯很是不爽，一边埋怨肚子饿扁了，一边发誓再也不玩这种浪费时间的东西。

        蒙特祖玛前去迎接，格瑞还在长椅上坐着。看见格瑞盯着自己，嘉德罗斯立刻收起了孩子脾气，故意放慢脚步，慢悠悠地晃荡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格瑞，我还以为你有多强，结果这点高度就怕了？看来也是渣——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喜欢浪费时间。”格瑞平淡地回答，“有在上面无所事事的功夫都可以写完一套题了。你的生活总是这么无聊的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嘉德罗斯大人饿了，我们就去吃饭吧，啊？吃饭。”见况不妙，雷德速度出来圆场，“刚刚在上面看见这附近就有快餐店，赶紧去吧，天也不早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听到吃的，嘉德罗斯的眼睛亮了起来，好像忘了和格瑞的矛盾，转身要跑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时蒙特祖玛突然开了腔。她的声音回到无波无澜的状态：

        “格瑞，你要是想回家就走吧，我们陪着嘉德罗斯大人就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旁边的雷德一愣，视线在二人脸上走了一圈，大致领悟了情况。他好像想说些什么，却没能吐出，只帮衬着点了点头。嘉德罗斯闻言也回过头。来自三方的视线汇聚在格瑞的身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喝空的瓶子被攥成一团。格瑞站起身，把残骸扔进垃圾桶。他向前走去，眼睛盯着嘉德罗斯。后者也不回避，直到两人擦肩而过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先走了。家里等着我开饭。”格瑞说，眼神决绝。

        蒙特祖玛叹了口气，雷德僵着的肩膀也松了下去。只有嘉德罗斯不动，他定在那儿，眼睁睁看着格瑞从自己身边过去，没有阻拦。

        喧嚣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。而在此时此地，万籁俱寂，只有离去者的脚步声回响。嘉德罗斯难得安静着，依然摆着不可一世的高傲，只是其中滋长出几分孤寂来。他们三人站在昏暗的天色里，作一场无声的目送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而格瑞停了下来，半侧过身子，依然只盯着嘉德罗斯。

        金色的眼瞳里亮起一点星火，嘉德罗斯张口，还没来得及说话，就听见格瑞说：

 

        “嘉德罗斯，我在初中等你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未尽的话语散在风中。嘉德罗斯怔神，看着格瑞走向了出口的方向，没再回头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在原地缄默几秒，突然仰天大笑。笑声惊动栖在枝头的雀鸟，它们振翅消失在天际。

        嘉德罗斯笑得狂妄，眼角都要溢出泪来。他忽然停下，对着几乎看不到的人影大喊：

        “等着吧格瑞！我一定会去见你的！”

        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中消散得很快。但嘉德罗斯知道，他一定听见了。

 

 

        事后，雷德给嘉德罗斯算了一笔账。

        嘉德罗斯，今年小学四年级；格瑞，今年初中一年级。等嘉德罗斯上了初中，也就是三年以后，格瑞已经初中毕业，要上高中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老大，很遗憾，”雷德摆出哀痛的表情，“你被格瑞那小子驴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可嘉德罗斯一点也不慌。他翘着腿，把手指交叉起来，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。

 

 

        ——初三入学那天，格瑞走在上学路上，忽然听见一声叫喊：“喂！格瑞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心里一惊，循着声音看去，只见嘉德罗斯大摇大摆朝自己挥手。他穿着崭新的初中校服，领口纽扣大开，脸上贴着星星文身，一如过去的样子。走到格瑞面前，他站定脚步，露出挑衅的笑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你怎么在这里。”格瑞的声音听不出情绪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都告诉你老子成绩是学校第一了，跳个级有什么难的？”熟悉的狂妄口吻，嘉德罗斯似笑非笑，把人拦在路中央，“告诉你，我今年，上、初、一、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不良守则第一条，永远信守承诺。自诩最强的嘉德罗斯，不可能不会办到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切都和初遇时相仿，和煦的阳光，晃动的树叶，还有小卖部门口的老爷爷——他摇着蒲扇，早已忘记了两年前的打斗。

        江湖上的事总过得那么快，风沙翻涌间，腥风血雨尽被埋藏。到头来会一直惦记的，惟有当事人而已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“格瑞，我来找你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此话言毕，风声止息。最强不良小学生嘉德罗斯的职业生涯结束了。